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
哭,你便獨自哭。
——張愛玲回望一生,1944年,對張愛玲來說,就像一場盛極而衰的「巔峰演出」。
這一年,她發表了無數時至今日都被盛贊的小說和散文,并由此名聲大噪,享譽中國文壇。
卻也是在這一年,遇到了一段伴隨一生的污點關系——與胡蘭成的短暫婚姻。
加上發表在年底的《傳奇》和《流言》,幾乎以預言的方式,拼湊成她這一生無處可躲的坎坷心酸。
或許在寫下這篇別高估親情和愛情,別低估人性和欲望《花凋》時,張愛玲只是突然心有所感。
但這就像是女人與生俱來擁有的第六感直覺。
被肉體和精神傷害的童年讓她早就對親情沒有了期盼;
而身處熱戀中的她,亦在這烈火烹油的愛情里,理性地感覺到, 人性原本就是利益至上,自私冷漠的,本能的欲望更是虛偽到可以無所顧忌。
可人終究有一半是靠著感性活著。
于是,在《花凋》的故事里,少女川嫦會被愛情和親情背叛,有了個令人無限唏噓的「借口」—— 久病床前無......
別高估親情,低估自私而冷漠的人性。
鄭先生是個遺少,是個 「酒精缸泡著的孩尸。」
仗著祖上留下入不敷出的遺產,和出眾的相貌,活得瀟灑恣意。
看得開,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里生孩子。
這種男人,是典型的「自利者」,腐朽的封建氣息早把他養成了個眼中只有「酒、女人、鴉片」的紈绔,翻臉不認人是與生俱來的。
也就不難想象被他娶來的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鄭夫人是個「以夫為天」的美人,所以鄭家一家的相貌都出奇地好。
除了川嫦。
夾在3個絕色姐姐和3個鄭家香火最中間的少女。
天生要被大的欺負,小的占去父母的疼愛。
長相又不出眾,唯一優于常人的還是那只能終年被藍布長衫包裹隱藏著的豐美肉體。
可這有什麼用?
在鄭家這個外表看著錦繡繁華,內里卻「空蕩」的家里,弱肉強食才是生存之道。
誰叫:
鄭先生是連演四十年的一出鬧劇,他夫人則是一出冗長的單調的悲劇。
偌大的一幢洋房,內里呼奴使婢地服務著一大家子。
里面卻只有兩架床。
每晚在客室打地鋪的好位置要靠搶;
絲襪得要爭;
牙齒蛀了,需要熬。
自然,父母的關愛,也是需要有「貢獻」的。
比如做「女結婚員」。
為門的所限,溫柔知禮的鄭家女兒,怎麼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呢?
送去讀個中學裝點一下,等著嫁個好人家,就是鄭家女兒最好的出路。
除了川嫦。
被懂得爭的姐姐們排擠地變成家中言語遲緩、最老實的孩子。
學著不搶衣料,守著本分,不給父母添麻煩的她,以為只要姐姐們一個個都出嫁了,父母的關愛就能輪到她。
她癡心想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地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式的人。
等爹有錢……非得有很多的錢,多得滿了出來,才肯花在女兒的學費上——女兒的大學文憑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可惜事與愿違。
前三個姐姐的出嫁,早已讓父母算清了「賬」。
并不出眾的川嫦,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太看好。
何況,對于這個家中的小透明,眼見著嫁人也不太會撈到好處,搞不好還得貼,實在是要找「理由」推一推的。
「實在經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
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家私鼓搗光了。」
無論什麼年代,嫁女總是一樁需要權衡利弊的「交易」。
區別在于,愛女兒的,會因著親情,好好挑選著門當戶對的夫婿,為著在未來也可以給到庇護。
而不那麼愛的,則會著眼于利益,漂亮的高嫁,普通的則選于家里有好處的。
就像川嫦。
這個不那麼愛的小女兒,還是等等看。
最后找個 「嘴饞眼花,最易捕捉」的,就算有了交代,全了父母子女的一場緣分。
川嫦也是這麼想的。
至少這次父母是給了愛的。
定下的未婚夫章云藩,是個從維也納回來的留學生,習醫的,家里也很過得去。
可誰知,一場突如其來的病,把川嫦的生活打入深淵。
一開始,大概是那夜和姐姐姐夫、章云藩一起跳舞回來,沒注意著了涼,就發燒了。
後來一直反復著沒有退燒,直到病了一個多月,眼見著實在不行了,父母才找來「免費」的醫生章云藩來看看。
反正是未婚夫婦,到也不必太過避嫌,最重要的是,不用花錢。
何況,在家里順便「約會」了,也省下一筆婚前必要開銷。
這在父母眼中,也算是意外之喜了,畢竟這個小女兒實在不太出眾,他們拿不準女婿肯不肯婚前花大價錢在她身上。
其實舊時盲婚啞嫁時,更看重「好處」,也是無可厚非。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什麼地方好,什麼地方差。
不能承繼香火的女兒,父母能給予最大的愛,就是為其挑一門好親事。
可想要好親事,花錢是必須的。
如果疼愛女兒家的,還會為此搭上各種人情、好處。
像川嫦這種,就只能憑運氣了。
這不,運氣不好,小病拖成了大病。
兩年臥病在床,嘗盡了人情冷暖。
開始病時,姊妹也時不時來看,母親亦會隔三差五地照顧著。
她以為,這世間還是親情牢靠,自己終歸是父母的孩子,不會不管。
可後來,章云藩給開了一份他診所里沒有藥的方子出來后,一切都變了。
一份西藥錢,盡顯親情里,人性的冷漠。
我花錢可得花得高興,苦著臉子花在醫藥上,夠多冤!
現在是什麼時世,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
父親寧可要面子給姨太太花錢,也不愿意給女兒一份生的希望。
更可笑的是,連那個好不容易給她愛的母親,都因為這麼荒謬的原因,放棄了她。
鄭夫人忖度著,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著。
是呀,都說久病床前,什麼都沒有。
所謂親情天然,父母天性。
說到底,不過是一場權衡利弊的人性現實度量。
父親要姨太太,放棄女兒是因為他有太多孩子了。
花大價錢救這個不怎麼出眾的女兒,于他而言,沒什麼好處,反倒盡是壞處,不劃算,何況他們之間也沒什麼親情可言,沒有付出精力和愛,哪有什麼深厚感情可言?
而母親要私房錢,放棄女兒是源于她的自私。
必將心軟好哄的她,總要為自己打算,這個女兒可以推給章云藩,能道德綁架就賴上,不能就推脫自己已經盡力了,反正自己也沒有想在她身上得到什麼好處,這些年也沒短了她的,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了。
就這樣,川嫦,在看清了父親的冷漠和母親的自私后,無望地逝去了。
她死在了花一般的21歲,或者更晚。
畢竟後來,父母小小的發了點財,遲來地施舍了點親情給她。
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天使背后題著「愛女鄭川嫦之墓」,和一段美好的新式墓志銘:
啊…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
十九歲畢業于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于肺病。……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
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
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
別高估愛情,低估涼薄而虛偽的欲望。
熬了19年,漂亮的姐姐們,才都嫁了出去。
對于川嫦來說,她終于是這個家里最漂亮的女兒了。
只這一點,她就希冀著能輪到被父母重視。
癡心妄想著要是這時父母突然有了很多錢,她是不是就能上大學,好好地享受從前姐姐們擁有的華衣美服的生活,像他們一樣被父母挑選一個好丈夫。
可惜,做夢終歸會醒。
父親從來沒把不出眾的她放在過心上。
母親也是,在她的人生大事上,總有一番「道理」。
嫁女兒,向來是第一個最麻菇,以后,一個拉扯著一個,就容易了。
說到底,還是圖省事。
無他,向來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老實的,全看良心。
一個母親的愛,其實就這麼多。
前幾個,漂亮又溫柔大方的,給她爭面子,平日里又會邀寵,自然多愛一些。
這個木楞又不出眾的,自然分不到什麼。
而這個介紹給川嫦的,也只是托大姑爺介紹的。
條件嘛,對川嫦說的家里很過得去。
實際上,對鄭家來說是 「嘴饞眼花,最易捕捉」,且職業很有用的。
雖然一開始,川嫦見了章云藩,初印象純粹消極。
但對于川嫦來說,自小不受重視的她,從來不會有選擇的機會,更何況是比較的余地。
從前想象中的未來丈夫的模樣,只不過源自于姐姐們的相互談論而來的「那種好」。
放在姐姐們的身上,或許是有選擇的權利,因為她們會爭取,而自己則不敢。
不,是不能。
她既沒有姐姐們好看,也不占父母的偏愛。
有的不過是一份被稱之為「老實、本分」的好妻子條件。
她到底是沒得選。
好在川嫦是個老實的,不能選,就接受,自己可以說服自己的。
何況章云藩也沒那麼不好,他家里有點底子,人也有點底子。
人整潔干凈,還是個醫生。
為人溫和,還不嫌棄她家的「不堪」。
就像那回中秋節,單在上海的章云藩被鄭夫人邀請來吃飯。
遇到她家一系列的荒唐事,在她幾番試探下,竟也沒半點不高興,足見他是可托付的。
畢竟。
任誰看到了隨意賣夫人首飾還捧姨太太母子的父親,端著副苦大仇深樣埋汰丈夫的母親,會舒服;
任誰看了鄭家這外表光鮮,內里貧瘠到連燈都不能隨意開,連個放無線電的適當茶幾都沒有的家里,會不膈應;
任誰被話里話外地多番試探著,會依舊容忍著沒有半點不高興。
這就夠了。
接下來的一場舞,讓川嫦更加確定,章云藩會是她的良配。
愛情如期而至。
如果沒有這場病的話,川嫦對這份愛情是期待的。
一開始,章云藩是面無表情卻笑嘻嘻地安慰她的。
畢竟她是他的未婚妻,不為別的,就只因為她是他的病人,也會習慣性地給予安慰。
「耐心保養著,要緊是不要緊的……今天覺得怎麼樣?過兩天可以吃橘子水了。」
只是川嫦敏銳地覺察到,他的制式化。
仿佛她不是個女人,就光是個病人。
但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太敏感,畢竟此時的她已經病了兩個月,穿著母親的白布褂子,許久沒洗澡,褥單也沒換過。
合該被這麼對待的。
何況章云藩天天來看她,還免費為她打空氣針。
每次打完針,總會關心她痛不痛,會不會著涼。
還會因為看到她的不安,而特意留下來,幫她塞絨毯,說:
「我總是等著你的。」
可惜,這一病就是兩年,肺病變成了骨癆。
而她也成了過去式。
章云藩的新女友叫余美增,是個看護。
當初的許諾言猶在耳,但不過年余,新人就成了舊人。
許是不甘心,川嫦就想著見一見,也算了卻。
一見之下,便知道了原委。
終究是她 高估了愛情,低估了男人的涼薄,對欲望的虛偽。
原以為章云藩是斷定了她這病的無望而舍棄。
則料是因著她病得形銷骨立,既難看,還用不了。
不然,這麼個窄眉細眼,五短身材,還對他諸多挑剔的看護,怎會被他選擇。
不就是圖她豐腴好用?
就像當初他倆跳舞時,他對她身材的留戀那樣。
或許那時的他,也憧憬著將來與她一起的[夫·妻·生·活]。
可這是骨癆,作為醫生的他,很清楚這是一種什麼病。
與其在她身上繼續耗費精力和錢財,不如另擇她人來得更劃算。
愛情算什麼,哪有到手的來得更實際。
也是,俗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這還不是夫妻呢,及時止損,才是人之常情。
不管就是涼薄嗎?
用不了,就換人就是虛偽嗎?
或許這就是愛情的不堪一擊之處,亦是人性的幽暗之處。
「她死在三星期之后。」
張愛玲的筆是刻薄而悲涼的。
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就為一個少女悲慘的一生,畫下句號。
都說 親情不可求,愛情難以期。
《花凋》寫于她的熱戀期,本應是帶著看世間一切都美好的濾鏡的。
可是在這個故事里,她卻理智地把親情和愛情的真相公之于眾:
親情關系里的人性自私、冷漠都一一示眾,把愛情里男人的涼薄和欲望的虛偽筆筆描摹。
是預感嗎?
還是世事如此?
幸而留下「大病一場」,作為光照在人性身上的口子。
否則,那些被高估的愛情和親情,是否就沒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多好的親情和愛情,都抵不過一場大病。
可悲,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