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魯迅的作品中選出一部最不「魯迅」的作品,那一定非《朝花夕拾》莫屬。
大師林語堂曾道:「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士。」
作家張承志亦言:「先生文章,犀利有余,政治論戰、投槍匕首有余,而純粹藝術意味的文學性不足。」
誠然,只要一提到魯迅的名字,人們腦海中會立刻浮現出一個「金剛怒目」的斗士形象;可當我們打開《朝花夕拾》這本書時,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我們恍然見到一位飽經滄桑的中年人,正倚著歲月的門檻,向來路張望。
他捻著一朵從舊書籍里取出的枯花,忽有所悟地微微一笑,臉上頓現一抹動人的溫柔。
《朝花夕拾》以魯迅少見的溫情筆觸,將記憶中一些難忘的片段,連綴成十篇文章。
而這些文章,引發了一代代讀者一波又一波的回憶殺,觸動了他們心中潛伏的懷舊情結。
無游戲,不童年魯迅小時候家里有一個園子,名曰「百草園」。
在他的記憶中,園子里除了一蓬蓬雜草,再無其它,可這并不影響它成為魯迅兒時的樂園。
魯迅常常站在園子里的石井欄上往下跳;
看黃蜂伏在菜花上,叫天子從草間直竄向云霄;
有時跑到墻根底下聽蟋蟀彈琴、油蛉歌唱。
孩子大概是這個世界最容易輕信的人,聽說何首烏根有像人形的,吃了可以成仙,魯迅竟信以為真。
于是常常去拔,以致于弄壞了泥墻,還納悶為什麼始終沒找到一根像人形的......
即便到了冬天,百草園一年中最索然無味的時候,魯迅依然能找到新的玩法:在雪地上設羅網,捕鳥雀。
錢鍾書在《論快樂》一書里對「快樂」二字有過精彩的論述,大意是說:快樂的快字,詮釋了人生一切樂事的飄瞥難留。
我們也有同樣的感受:
玩著彈珠、跳著皮筋,還沒分出勝負,已經傳來媽媽呼喚回家吃飯的聲音;
喝著汽水、吃著棒冰,愜意的暑假還沒過夠,開學的日子已經來臨。
人生里走的最快的,總是最歡暢的時辰。
百草園的快樂時光轉瞬即逝,魯迅到了上學的年紀,被家人送去了三味書屋讀書。
這是魯迅人生中的第一次別離,他跑到百草園傷感又稚氣地同他的蟋蟀、覆盆子和木蓮們道別。
三味書屋里的生活乏味至極,可即便這樣,也禁錮不了孩子向往自由和游戲的天性。魯迅很快發現,書屋后面也有一個小園。
于是常常趁先生不備,和小伙伴偷偷溜進去,折臘梅、尋蟬蛻、捉蒼蠅、喂螞蟻.......
等到先生發現,孩子們才一個個陸續回來,放開喉嚨讀書;等先生不注意時,孩子們又可以盡情嬉戲:
別的孩子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游戲;魯迅則把紙蒙在小說書上,描繡像,一天天積累下來,竟描了一大本!
這情景,多像小時候的我們:上樹抓鳥,下河摸魚,趁老師轉向黑板時各種惡作劇......
有人說:美好的童年總是相似的,因為都有游戲貫穿其間。
可是,如今的孩子,整天穿梭在各種興趣班里,學著他們并不感興趣的才藝;一些適當的游戲也被很多家長視為洪水猛獸,隔絕在孩子的生活之外。
李玫瑾教授曾說:毀掉孩子的不是游戲,而是錯誤的教育;《中庸》亦有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游戲本就是孩子的天性,不該被禁止;大人們與其百般阻撓,不如放開手腳。
把游戲還給童年,讓教育關注人性。
那些讀過的書, 都成了我們去看世界的路書是一個人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在《朝花夕拾》這本書里,就有很多篇幅提及魯迅早年間讀過的書。
他幼時最喜歡看的是清朝人著的《秘傳花鏡》,因為上面有許多圖。兒童是以形象思維為主,那些形象可感的圖畫自然容易引起幼年魯迅的興趣。
也因此,當他聽說有一部繪圖的《山海經》,「上面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從此便念念不忘。
以致于,當他的乳母長媽媽給他買回來一本時,他頓時對這個不大佩服的長媽媽肅然起敬了。
這部《山海經》成了他幼時最心愛的寶書:給他插上了一對想象的翅膀,帶著他遨游在一個個瑰麗奇幻的世界。
從信書到疑書,是一個閱讀者必經的心路歷程。
一次,一位長輩贈給他一本《二十四孝圖》,開始他高興極了,因為上面照例有很多圖畫。但他了解了書上的孝道故事后,便覺得掃興了。
特別是其中的「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尤其令他反感:老萊已七十高齡,為了取悅父母,故意作嬰兒狀;而郭巨的孝順更加可怖,為了省下口糧給母親,竟把自己兒子給活埋了!
魯迅從這本書里,讀出了封建孝道虛偽和滅絕人性的本質,也讀出了自己的發現和思考。
人一旦有了自己的思考,就會主動選擇自己想讀的書。隨著自然科學在中國的興起,魯迅也開始關注自然科學類書籍。
他聽說有一部叫《天演論》的書,就獨自跑到城南花500文買了一本回來。
這本書帶給魯迅極大的思想沖擊,從此他腦洞大開,強力吸收著「物競天擇」、社會進化等全新的理論學說,也為他將來的人生道路奠定了基礎。
高爾基說:「我讀書越多,書籍就使我和世界越接近,生活對我也變得越加光明和有意義。」
人活一世,最終的結局都是一樣的,決定精彩程度的,只能是中間的過程。所以,多一些感知,多一些體驗,人生才會更加絢爛多姿。
然而每個人生存于世,囿于時空的限制,能接觸到的世界其實小之又小。
總有我們登不上的山,總有我們到不了的海。
可是書籍卻可以打破這種限制,讓我們的思想馳騁千里,暢游八荒。
人生沒有白吃的苦,也沒有白讀的書,那些讀過的書,鋪展開來,就成了我們去看世界的路。
有些人,走著走著就散了魯迅的家庭在當地算得上是一個大家族,只是後來家道中落。恰在此時,魯迅的父親又臥病在床,無異雪上加霜。
在書中,魯迅對于父子倆的關系沒有過多著墨,但是從他為給父親治病,不惜重金延請「名醫」,可見他對父親的感情之深。
「名醫」的醫術沒有明證,只是他開的藥著實稀奇:藥引是一對原配的蟋蟀;藥丸則須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
對于庸醫的故弄玄虛,魯迅也心存懷疑,但他還是踏破鐵鞋地找尋藥材,不過是想在絕望中覓一絲渺茫的希望。
可是,父親還是撒手走了。
留給魯迅的,只有無盡的遺恨。遠渡日本學醫,成了他彌補遺恨的唯一方式。
人生海海,人們總是不斷地分別,再不斷地相遇。
在日本,魯迅與他的老師藤野先生相識。
藤野先生對魯迅極盡關懷:給他指正解剖圖;為他修訂講義;日本同學污蔑魯迅考試得了教員泄漏的題目,也是藤野先生站出來平息了事端。
只是藤野先生的關懷,已不能重燃魯迅業已熄滅的熱情。
在日本的種種經歷,讓魯迅意識到: 醫學只能醫治人的肉體,卻醫治不了國民麻木的靈魂。
魯迅決定棄醫從文,不得不與藤野先生別離。
從此路遙山高,兩人不復相見。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莫言說:「人一輩子,就是個過程。沒有永恒的生命,也沒有不老的青春。時間一到,該老的老,該走的走。」
生離死別,是每個人一生都要面對的課題。無論多麼不舍,我們終將含淚轉身,與親愛的人揮手道別,永不再見。
既然不能再見,不如懷念;既然無法改變,不如釋然。
只要彼此善待珍惜過,便不負此生遇見。
好的人生,都是一邊懷想,一邊遺忘學者溫儒敏這樣評價《朝花夕拾》:「在愛與死的回顧里,彌漫著慈愛的精神與情調,顯露了魯迅心靈世界最為柔和的一面。」
的確,這些柔和的文字也牽引著我們,在時間的長河里回溯一番,撿拾幾枚閃光的珠貝。
但是,這種回顧畢竟隔著年月,不免帶著些霧里看花的朦朧。
就像魯迅自己在小引里所說:「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我不能夠。這十篇就是我從記憶里抄出來的,與實際內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只記得是這樣。」
人就是這樣,因為有著記憶的功能,總要時時回顧;但記憶畢竟不是有著無限容量的存儲器,可以保存所有過往的影像。
有些人,有些事,無論當時怎樣的動魄驚心;待到倉惶回顧時,也大多模糊成了一片幻影。
也許,這恰是上天對人類的慈悲。
背負太多過往,就無法步履輕盈地奔赴前方。
所以,好的人生,就該一邊懷想,一邊遺忘。
在懷想中獲得慰藉;于遺忘中重拾力量。
作者 | 由韁,筆為韁,夢作馬,馳騁天涯 圖片 | 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