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過不少茨威格的小說,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這是一篇小美人魚式的愛情悲劇,講述了一個女人因為盲目奉獻而離開世界的故事。沒有什麼驚心動魄的八點檔情節,卻依然讓我們扼腕。
在心痛之餘,我們也不得不反思。
正如故事的主人翁一樣,在愛中不斷奉獻以至于獻出生命,這種瘋狂的行為不僅是錯誤的,也是自私的。
只有做一個擁有獨立人格的人,在愛人之前學會愛自己,才能獲得健康、平等的真愛。
不曾被愛的人,不懂得如何去愛
故事的最開始,第一次遇見作家的時候,女孩十三歲。
在此之前,她父親早逝,由守寡的母親獨自一人撫養長大,家境貧寒,生活相當拮据。
兩人住在沒有掛門牌的狹窄房間裡,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遇到作家,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見到不一樣的人。
他的傢俱是那麼華麗昂貴,他的藏書博古通今,還有許多異國的藝術品散發著奇異的光芒。
對于小女孩來說,這是一個從未涉及過的、令人望塵莫及的世界。
一個寫過書、涉足文藝界的大人物,是何等的令人好奇;而作家友善又博學,哪怕是對一個小女孩也不吝于問候,使女孩大為觸動。
從此,她的世界有了色彩。
一些視野與閱歷並不淵博的年輕人,總是會被年長者吸引。
正如故事的主角,不知從何時開始,對作家單純的好奇心,漸漸演變成了愛意。
她不知曉他的名字、他的年齡、他的家庭。
只是作為一個情竇初開而又極度孤獨的小女孩,以一個孩童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熱情和投入,用盡全身的力量,盲目而忘我地愛著他。
生在拮据的家庭,她的校服裙子上打了補丁。
為了不讓作家看見,她上樓的時候永遠小心翼翼地用包擋住裙子側面,不讓補丁露出來。
可在作家眼裡,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鄰家女孩。
他從未關注過她,甚至沒有正眼看過她一眼,這一切都令女孩痛苦卻又難以自拔。
愛上一個社會地位差距過大的人,成為了悲劇的開端。
心理學上有一個名詞,叫 「代償心理」。
這個詞經常用來形容,缺少關愛的孩子,總會將渴望關注與愛的心理轉移到其他人身上。
對方可能比自己年長很多的中年人,也可能社會地位較高、具有權威性的人。
被這種人認可,正好能夠填補從父母那裡得不到關注的童年缺口。
但,如果處理不得當,崇拜的感情,也會慢慢變質,成為更加盲目的愛戀。
最終,由于社會地位和閱歷的差距,這樣的感情多半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很難有結果。
甚至會害人害己,留得一地雞毛。
愛情的「濾鏡」,是自我蒙蔽的陷阱
可惜,無法宣之于口的感情,像飄蓬的種子般起起伏伏。還沒有落地,就遭到了意外。
因為母親改嫁的原因,女孩一家必須要搬去外地,遠離自己從小長大的維也納。
離別時,她的心幾近碎裂,無法接受自己即將離開作家的事實,但母命難違,只能含淚離去。
搬去外地之後,時間過得飛快,眨眼間,十八歲的女孩已經長成了美麗的少女,容貌姣好,受到不少異性的青睞。
但她卻對這一切都不屑一顧,心心念念要回到幼時所住的維也納,去尋找她真正認定的愛人。
中學畢業後,她獨身一人回到維也納,尋找闊別已久的作家。
迫于生計,她選擇在作家房間對面的一家簡陋的服裝店內打工,工資僅僅勉強能糊口。
可即使這樣,能每天在上下班時見到作家出入,少女也覺得甘之若飴。
一個不成熟的人,往往會為了愛情,盲目地放棄一切事業上升的機會。
但愛情與事業,本不應該是只能二選一的選擇題,而是一杆可以被平衡的天秤。
可惜,年輕的少女還不知道這個道理,在無數個勞累又饑寒交迫的日子,只有熱切的愛意支持她的生活。
閒暇時刻,她就注視著作家的房間發呆。
不斷在心裡思考,如此默默無聞的自己,該如何能吸引對方的目光呢?
在暗戀作家的過程中,女孩不斷地在心中貶低自己,認為自己只是窮人家的女孩子,配不上如此高高在上的人。
但實際上,對方並不是什麼有名的大文學家,家庭條件也並不優渥,才會搬到窮人住的公寓裡辦公。
是愛,讓平平無奇的人,在她眼中被鍍上了金身。
所謂的「愛情濾鏡」,放大了對方的優點,也放大了自己的缺點。
這種不客觀的「濾鏡」,會讓很多女孩陷入自我懷疑之中,變得自卑、自我貶低,乃至于對喜歡的人言聽計從、喪失主見。
就像知名作家張愛玲寫給胡蘭成的一句情詩中說: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簡直快要低到塵埃裡。
但她心裡是歡喜的,也就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多麼執迷不悟的想法!
真正的愛情,應該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交流,應該是風雨同舟、相敬如賓。
大家本都是平等的人,何來那麼多高低貴賤之分?
只可惜,陷入情感漩渦中的女孩像被蛛網束縛的飛蛾一般,一意孤行地在網中掙紮。
這樣不健康的感情,最終,還是導致了悲劇。
脫下奉獻的外衣,只剩自我感動的內在
有一天,少女在夜中漫步,竟然被晚歸的作家注意到,上前搭訕。
作家沒有認出她就是鄰居家的小女孩,只是被她的美貌所吸引,想要請她喝一杯酒。
她欣喜若狂,當晚便決定委身于對方,並懷了他的孩子。
不顧後果的瘋狂舉動,自然也給她帶來了無窮的麻煩。
因為懷孕,服裝店把她趕走,少女只能依靠救濟站的補助勉強度日,待在窮人收容所,獨自一人將可憐的孩子生了下來。
人生不是兒戲,更不是遊戲。一步錯,步步錯。
做出了選擇,就要負擔起相應的責任。
哪怕負擔不起,命運也不會對你網開一面,它永遠是冷酷的,也是公平的。
但哪怕孩子順利降生,照顧嬰兒需要的財力與精力,依然是少女難以負擔的重擔。
為了讓孩子過上優渥的生活,她選擇拋棄了尊嚴, 委身于有錢的上流社會人士,用年輕貌美的姿色,換來了對方的接濟。
即使遊走于聲色犬馬之間,同上流社會的男士不斷糾纏,她心裡也只有作家。
對于其餘追求者的愛意,只能一概裝作視而不見,哪怕和那些男人在一起,她可以一輩子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她的心中始終有一處封存的角落,存放著濃稠如蜜的愛意,只落在一個人身上。
每當作家生日的時候,她都要買一束純白的百合花,托人悄悄送到他家樓下,這個習慣從她十八歲一直延續到二十八歲,沒有一年遲到或缺席。
最後,在一次宴會上,她又遇到了和朋友前來遊玩的作家。
一瞬間,她心中的激動和思念難以抑制,下意識地拋下了身邊的男伴,和作家回了家。
春宵一夜後,她忍不住質問對方: 「你記得有一個女孩,經常在你家門口徘徊嗎?」
可奇跡並不存在。作家沒有認出這個愛了自己一輩子的、永遠徘徊在自己周圍的癡情女人,只是敷衍了過去。
臨走時,她竟然看到,作家悄悄在她的衣帽裡,塞了幾百塊錢。
這時女孩才恍然意識到,作家將自己當成了一個美麗的*女,把她的熱情和殷勤歸結為對財務的渴望。
這對一個真心待他的女孩來說,是何等巨大的恥辱和痛苦。
這個舉動像利刃一樣穿透了她的心,女孩魂不守舍地走了出門,就在下樓的拐角處,她和作家的管家打了一個照面。
管家看著她的臉,突然,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是的,作家的管家認出來了,認出了她就是那個隔壁家的女孩。
但作家,至始至終沒有將她認出來。
在這段感情裡,女孩的奉獻,不曾被人知曉,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味的自我感動。
關于自己的心意,她不曾跟對方透露隻言片語,卻期待著對方能夠讀懂自己的心,無師自通地回應自己。
可人與人徹底的心意相通,終歸是不可能的。
而她選擇的方式,只一味付出,不曾同對方有任何的交流,未嘗不同樣是一種錯誤。
沒有被無條件愛過的孩子,總是不知道用何種方式才能換來愛,無法進入平等的親密關係。
就仿佛蒙著眼睛走盲道,難免會有手腳並用的時候。
一邊摸索,一邊追尋光的影子,只會徒勞無獲,將自己搞得十分狼狽。
他們只會一味地付出,試圖用交易的方式換來對方的關注,可卻很難理解,真正的愛是平等的,更是無條件的。
用討好換來的愛,不會是真的愛,只是虛假的自我感動,和對方心血來潮的垂憐。
叔本華曾說:
「愛情縱有千萬種形式,但終歸人們需要追求健康的愛情才大有裨益。」
只可惜,沒有見過愛的樣子,又何嘗知道健康的愛情是什麼樣呢?
漫漫人生路,總有一段路要自己走
故事的結尾,女人的孩子意外感染了天花。
在那個年代,天花是不治之症,哪怕用盡所有的心力和財力,也無力回天。
女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子逐漸變得虛弱,被病魔吞噬了身軀,早早離開。
在照顧孩子的同時,她也感染上了相同的疾病,喪子之痛更加重了病毒在軀體中的蔓延。
病重的女人,喪失了一切念想。
在彌留之際,她用顫抖的手,將自己的往事寫在了人生中最後一封信上,寄給了作家。
這封信是一個隱秘的,遺憾的,戛然而止的故事,起承轉合停止在關鍵的那一畫,他們看似是從未相認的陌生人。
但他和她從未開始的故事,他和她已經結束的故事,水銀瀉地般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拿到這封信的時候,作家還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由于這個故事過于的離奇,作家想或許只是某位朋友給他看的小說手稿吧。
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花瓶裡,沒有插著鮮花。
——原本每年過生日的時候,都會有人將一束鮮花送到樓下,多年來,他的花瓶第一次是空的;
一瞬間,他感到一陣震悚,感到痛苦和愧疚,感到強烈的震撼像洪鐘一樣敲打著他的心靈,發出海潮一般的迴響,幾近將他吞沒。
他想起看不見的女人,濃郁的愛意,化作永不消逝的樂曲,在空中回蕩,久彌不散。
在各種影視作品和現實生活中,人們或多或少都會遇到這樣的拉扯——自愛與奉獻兩難全。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主角,便是將自我奉獻做到了嘔心瀝血的程度。
不屑者認為其戀愛腦,而贊同的人會評價其感情盪氣迴腸、天地可憐。
可小說畢竟是小說,現實中的事情往往沒有這麼簡單。
當你為別人而活的時候,你便無法使自己的心情不被外界影響。
被剝奪感、不安全感都接踵而至,甚至還會不斷地進行自我貶低,從而影響心理健康。
但不受他人影響、對自己有客觀評價的自洽狀態,才是最健康的心理。
人這一輩子,只能為自己而活,苦也是自苦,渡也是自渡。
愛自己,比什麼都重要。